赵湾乡小学六年级的王梓萱觉得暑假没劲透了。她每天睡到中午，学校响应减负，没多少作业可做。手机是好玩，可来来回回也就游戏和短视频。

那时她没想到，在今年最热的时候，她居然规规矩矩待在一间棉花加工厂房，对着手机跟读英语单词，或者打开mac敲日记。墙壁上糊了黑指印，课桌抵着落灰的机器和裸露的钢筋。哦对，她想起来这个夏天还有什么了：无人机、投影仪、VR游戏和一场去武汉的旅行。

撰文｜吴呈杰

摄影 | 黄金鑫

编辑｜史提芬车 周安

出品｜腾讯新闻王梓萱参加的“夏令营”，是由31岁的黄金鑫发起的。夏令营分两期，前后有十几个孩子参加。赵湾乡位于湖北山区，是黄金鑫的家乡，他希望能“用很多在北京学习到的国际一流软件，和一些别开生面的技巧”，为山区孩子补课，也带他们见识外部的世界。

黄金鑫和孩子在航拍村庄

上高中时，黄金鑫“吃喝玩乐、打架、谈恋爱、网吧”，只考上一所专科。离家十余年，他辗转在保安、城管、厨师、洗碗工、电脑维修员等工种，意识到“在底层，哪怕你特别努力，依然不会有太多的收益”。他将自己的失败和不安都归咎于知识的匮乏。

2018年，黄金鑫重返高中。一年半时间里，他喝掉了批发来的500块钱速溶咖啡，为了增强抗压能力，每天练习窄距和单手的俯卧撑。在这所当地的末流高中，他是“全校唯一一个认真学习的人”，第一次考试仍是20名开外，到期末考试就考了年级第二。等他第二次从高中出来时，面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，他觉得自己“扛得住了”。

黄金鑫所在的村庄

2019年底，黄金鑫回到赵湾乡，山上苦寒，他想设计一个暖气系统来过冬。造好的时候，正好下了第一场大雪。大雪封路，他女朋友从县城一路走上来，刚走到，听说疫情爆发。

他们在山里关了整整3个月。外头改了天换了地，他们的生活恒定不变：爬山、下地、串门、到河边踩水。在村里闷久了，他闲不住，施展做电脑维修工时学来的本事，给家里老朽的木门安上指纹锁，还搞了一套简易的“智能家居”：用家乡话一喊，就能控制家里的水龙头和十几盏灯。

孩子们来黄金鑫改造的“课室”里上网

家当修理完了，学校仍没复课，家长们还想“修理”一下在家闲荡的孩子。互联网是当地的扶贫重点，光纤线路搭起来了，网速都是一百兆起步。孩子问父母要来手机，互相探听别的同学在玩什么，然后也下载下来。游戏排行榜是他们全部的互联网世界。

先是黄金鑫的舅舅送来了五年级的女儿，一周以后，女孩果真少打游戏了。邻居们看到了，排着队把自家孩子拎过来。

孩子们在厂房改造的教室里学习

黄金鑫将二姨家闲置的厂房改造成教室——村民如今都在网上买被子，二姨家的棉花加工业务被市场淘汰。他花了一整天把蜘蛛网扯光，从垃圾站捡来桌子，缺胳膊少腿的就自己组装。他还和县城手机店的朋友打了招呼，低价收来坏了的 iPhone 5S 和两台老款 mac，修好了分发给学生们。

孩子学习使用电脑

夏令营的一天从清晨6点半开始。先做半小时俯卧撑，7点开始口算游戏。这个做口算游戏的国外APP最受小朋友欢迎，在游戏里每遇到一个boss，就出一道口算题，全都答对就通关了——和王者一个套路嘛！口算游戏大大激发了孩子们学习数学的热情，20天后，每人都写完了四五本数学笔记。

7点半学英语单词，8点上网课至中午。下午复制上午，晚8点半用 mac 写日记。学校的电脑课啥也不教，他们都在课上扫雷，打字还得从头学起。轮流用下来，有时日记能写到凌晨两三点。

孩子在做俯卧撑

课间，两个孩子在掰手腕

体验VR眼镜

要是提前完成当天任务了，黄金鑫就带他们去“电影院”（一个空房间和一台投影仪就够了），从皮克斯、梦工厂看到宫崎骏。

孩子们在看电影

晚上继续回到“课室”里学习

黄金鑫还带他们玩无人机。听说无人机能拍照，他们追着跑，从村里追上山，沿路草木疯长。无人机的视角里，被山环抱的赵湾乡裸露着石林和天坑，整齐排列的红顶楼房像积木，而山路恰好绕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。

黄金鑫（右一）在和孩子们玩无人机

孩子们躺在树林里

黄金鑫和他的学生们，以及他们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。每隔几个月，山顶上的村民步行十公里山路，到最近的商店，拎了大包小包回去，“相当于我们去一次西藏”。食物摞起来，有的过了保质期还没吃完。青壮年外出打工了，留下老人和孩子。发达的搬去县城。醉醺醺的中年人在街上游荡，失去劳动能力或是失去劳动意志，有时打牌，有时打小孩。

孩子们在给狗洗澡

孩子抱着三个小狗

孩子们在玩耍

有个小伙伴掉进了坑里，大家把他拉起来

7月和8月的结尾，黄金鑫带夏令营的孩子们结业旅行，分别去了县城和武汉。在武汉，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华中科技大学的老师。她带他们参观了3D打印实验室，还给每个孩子送了一个模型。黄金鑫的本意是让他们分别看看“不学习将来要成什么样子”，和“他们县城里面描述的那种成功人士的样子”，从而感受知识的力量。

车站，孩子们等待出站，这是有些孩子第一次坐火车

小孩在车站量自己的身高，发现超标了,不再是儿童

黄金鑫和孩子们在航拍地标性景点

孩子们第一次坐地铁，没有座位，直接坐在了地上

孩子们看到街头上的玩具雕像，很是兴奋，纷纷上前合影

参观3D打印店，孩子们觉得很新奇

这些10岁上下的孩子没法完全领会黄老师的心意。他们乐于谈论的是在武汉见识了自动咖啡机，可惜不太会操作，一直点“下一步”，出来了一杯无糖的美式。太苦了，他们喝了一口，直接丢给了黄金鑫。

黄金鑫给孩子们点了炸鸡和饮料，孩子们非常开心

黄金鑫和女友合影

孩子们在宾馆休息，直接躺在了地上

结业旅行结束，准备返程

夏天要结束了，王梓萱也即将升入初中。她想到明天的自己，也许爸妈还是会去打麻将，也许还是只有手机陪着她，也许她还是会睡到中午才起床，但似乎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悄悄改变了。她在日记里认认真真写下：

“我很不喜欢学习，到补习班补习纯属是为了躲家长……但上了补习班了以后，我慢慢地喜欢上了作业，也可能是很久没和同学一起坐在同一个地方学习的原因吧。”

学累了，黄金鑫会领孩子们去他的“秘密驻地”。“驻地”在他二姨家三楼，一个20平的水泥地面的房间，窗户贴上了遮光膜。他在网上买了一套二手的VR设备，自己重装了系统，没啥毛病，就开机得调试个大半个小时，孩子们啃着手等待。

游戏开始。他们轮流戴上VR眼镜，一整个太阳系闪现眼前，臃肿的太阳快把房间撑满了，地球小得跟他们的指尖似的。他们吃惊极了，原来太阳和地球不是像教科书上画得差不多大！他们托起地球仔细端详，然后恶作剧般地往太阳的方位扔去。

在大山深处这个普普通通的小房间，现实的引力被暂时挣脱，孩子们和地球一起出逃，奔向太阳。

*文中王梓萱为化名。